阴暗的密室,黄衫少年盘腿端坐,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
任务未能完成,反而重伤逃回,少年自出道以来,还是第一次吃这样大的亏。
朦胧中似又听见飘渺的哭泣,高高低低忽近忽远,牵引着本就紊乱的内息更加躁动,一发不可收拾。
又来了,挥之不去的噩梦。
少年的神智已有些不清。
呜咽渐渐响亮,那是混着杀伐之声的呼号。
“妈妈妈妈”
“杀啊”
“哇啊”
“情儿,情儿,你要活下去”
“你要坚强,一定要活下去”
“母亲母亲父亲”
“保护阿多霓”
“保护阿多霓”
“保护”
声音的尽头,死寂。
血与火。
漫地的血,冲天的火。
无声的杀戮场景,沉默的哑剧。
寂静中,是谁在唱歌
好怀念的歌。
啊,是我。
是我在唱歌。
可我又是谁
孤羽。
霓羽族。
阿多霓。
“慕容情”
少年喃喃自语着,似清醒又似沉迷。
那是他的名字。
“妈妈妈妈”“小宝啊我的心肝”“大花大花啊”“三妞我的三妞啊你在哪儿啊”“爹”“爷爷”
“大家不要乱不要乱”“排队请排队”“找过的请到这边”“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虎子啊,虎子大哥啊我家虎子丢了半年了啊,在不在这儿啊”
“大娘不要急,会找着的。”
“儿啊我的儿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啊呵呃”
“不好啦有人晕倒啦”
“扶到这边大夫,麻烦你照顾一下。”
这样的混乱,起因不过是某人贴出了一张告示,让附近丢孩子的人家前来认人而已。
反客为主的最高境界是什么看看忙里忙外精神奕奕的剑之初就哉了。老实讲,愁未央对他的佩服已经提高到一定的层次,在这般混乱如菜市场嘈杂像鸭子塘的环境里如鱼得水,这家伙,其实是异类吧
这某方面来说确实是外星人没错
不知第几次拿出嗅盐瓶救治哭到四肢麻木的家长,某位倒霉医生无语问苍天。
十几个小孩子,来了几百个家长,失望的人远比满足的人多得多,大喜大悲极其伤人,每天不昏倒十几二十几个,就不像是在过日子。
我是什么时候习惯这种绝对不正常的日常的啊
如果不是心疼桌上那些药,愁大夫一定会表演一下什么叫掀桌。
“哎呀大侠啊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啊,是县太爷,你带衙役来帮忙吗太好了快让他们帮着维持秩序这样乱很容易有人受伤啊”
“呃,这个,小人刚刚辞官”
“哦,这样啊,”青年转身继续忙,“那边的,不要挤排队啊”
前县令僵在原地,再也插不上嘴。
“既然来了,就帮忙吧,”愁未央出来救场,“这里人手不够,麻烦你去烧些开水。”
前县令“”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落地的凤凰都不如鸡,何况区区一个县令。
“大夫啊大夫,又有人昏倒了”
几位热心大叔抗了个少年过来。少年昏迷不醒,脸白如纸,衣服上黄一块黑一块,脏到看不出底色。
“这娃昏在门口,也不知是哪家的。”
“快送到里边”愁未央神色一凛,随手拉过前任县太爷,“外边交给你,有人哭昏就给他闻嗅盐,扶到阴凉地方喂些水。”
离职的青天大老爷举着嗅盐瓶,傻傻看着愁大夫轮椅款款,不带走一片云彩,呃,好吧,是不带走一个病患
于是助人为乐的好青年剑之初同学扶人过来的时候
“咦怎么是你愁大夫呢”
“在里边忙”
“哦。那这个拜托你了。”
足有两百斤的大妈瘫倒在椅子上,哭得直抽抽。
屋里一声喊“剑之初进来帮忙”
青年立刻答应着进去了,留下了满院子的大人哭孩子闹。
“哎哎别走啊,”前县令欲哭无泪,“这,我不知道怎么做啊喂,大妈,大妈别哭了行不老爷命令你不拜托你别哭了别再哭了好不好哇你再哭再哭呜我也想哭了”
这个教训告诉我们,看热闹时千万不能站得太靠前
运功完毕的剑之初擦了擦汗“好了。”
一边愁未央看他的眼神已由惊讶变成了敬佩,某种程度上,某人的确值得敬佩。
“竟能在如此吵闹的环境里心无旁鹜,运功导正他人岔乱的内息,居然还没有走火入魔,剑之初你果然不是常人”
这是夸奖吧这应该是夸奖吧
“呃啊”床上受伤的少年睁开眼睛,猛然一惊,“是你”
“别起来”剑之初一把把挣扎的少年按下去躺着,“你还需要休息”
少年的身体虚软无力,眼神却杀气腾腾,剑之初不禁思索,难道是我以前的仇家不会啊,那些人都在四魌界呢。苦境里我还没几个熟人啊
“剑之初,若你已恢复,便去外边帮忙吧。我担心外边忙不过来,这里我在就好。”
“啊,好。你好好休息。”
青年一出门,仿佛带走了满屋子的阳光,室内阴暗了不少。
医者和伤患,相顾无言。
“奇怪的人。”
“嗯,他确实令人惊叹。”
“你不想问什么吗”
“你这副模样,还用问吗”
“呵,出卖我,或许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好处。”
“我只是大夫,多余的事情与我无关。”略有迟疑,又加一句,“也与他无关。”
“难得,当真难得,”少年嘴角浮起一丝玩味,“大夫你竟然还会保护别人”
“孤羽”
“慕容情,”少年重音强调,“我叫慕容情。”
“嗯你原来是这样。”
“这样又如何”少年略蓄气力,竟渐渐坐起,试着下地,“我绝不会再回去,而你,出手救我,当真胆大,或者是,因为出现了帮手,有持无恐”
虚弱的少年眸心森冷“要知道,杀人灭口这种事,我可是一向做得十分顺手啊。”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医者却反而镇定了下来。
“你不是他的对手。”愁未央淡然自若,“若要杀人,刚刚你就该动手,现在还不动手,不是身体不允许,就是你自知毫无胜算。”
“而另一个人,他暂时还少不了我这个大夫,你的分量,不够让他牺牲我。”
“哼果然有持无恐”
“你要怎样想都好。你们的事,我无心介入,救你的人是剑之初,并不是我。”
“嗯他,叫做剑之初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风回小苑既是医庐,就不会拒绝病患,你且在此安心养伤吧。”
“你会后悔”
“哈,早在识得那个人的那一日,我便已开始后悔了。”
很久以前,以圣为名,以苍生为计,许下济世救人宏愿的那个人,害他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后悔,后悔到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提起。
旧事重现,如此相似,又一个以救人为愿的人,又一次敲开医庐的门。以前的一时轻信,如今的一时恻隐,人总是不知悔改,一再犯着同样的错误。
还会失去什么
反正也没什么可再失去了。
而这些阴暗的心思,剑之初自然是不用知道的。
“大侠救命啊”
放着好好的官不做,辞职挂印只身落跑,原因只有一个,县令正受人追杀,理由就和无数被灭口的人一样,知道的太多了。
“呜呜,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和那个人伢子搭上线的明明是我上司,小人不过小小分一点甜头而已,如今事情败了,黑锅都往小人一个头上扣啊我冤啊”
“如今上头等着要我顶罪替死,下头亡命之徒等着杀我泄愤,小人这下真是没活路了啊大侠大侠你义薄云天,武艺高强,英雄豪杰啊望您看在小人罪不至死的份上,千万救小人一救啊让小人跟着您吧,做牛做马绝无二话”
“这愁未央可否”
“你决定吧,”愁大夫看看满屋子的被追杀人口,突然觉得他开的不是医庐,是避难所,“反正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于是就此拍板。
到底是身体好的少年人,慕容情恢复的非常快。不过追杀他的人来得显然更快,在少年前杀手勉强可以下床活动自己打理个人卫生的时候,充当护草使者的剑之初已经废掉了第三批黑衣蒙面人的武功。
“你竟然没杀他们”
“得饶人处且饶人。”
“打虎不死,反受其害”
“他们武功已废,再无威胁。”
“放走一个都会泄露我们行踪,引来更多的追兵”
“这,我们的行踪也不甚隐秘,何必赶尽杀绝”
“何必你你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话不能这样讲。谁也不是天生就是坏人,人死了就无法改变,每个人都应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你你果然认出来了。去死呃放手”
“我什么都没认出。过去的事,你若不愿讲,我不会问。”
“你可恶放手”
“既已放下屠刀,便不该再染血腥。不改变过往的行为模式,如何接受新的生活”
“谁要听这些”
“你现在在这里,难道不是因为想要改变吗”
“呜混帐”
“我会帮你,我们一起面对,你不是孤身一人。”
“呜呜你剑之初,你是个混帐不折不扣的大混帐”
“呃这抱歉是我出手太重呃这对不起这呃别哭”
“谁哭了是风吹的风吹的知道不”
“呃是是是姑娘没哭是我不好”
“”
“咦”
伴随巨大的巴掌声,响起一声惊天怒吼“你才姑娘你全家都姑娘”
剑之初同学捂着印上五指山的半边脸,默默腹诽不是姑娘你整天叫我回避,回避个毛啊丫的愁未央,你害我呢
愁未央人家娇生惯养的,脸皮薄不行吗诶,今天天气不错,富长贵啊,帮我准备出诊的药箱。
对了,顺便一提,现任小厮的前县太爷有个相当招财进宝的名字,叫做富长贵。
他真该去做生意的,是吧
“咳咳咳咳”
黑暗的殿堂里,压抑的咳嗽声阵阵回响,空气中飘散着微苦的药味,消毒用的烈酒味,隐隐地还有一丝血味,混杂在因密闭而污浊的空气里,刺激着医者敏感的嗅觉。
吸一口气,愁未央开口“你的伤势不轻。”
“还死不了。”
黑暗中的男声回答,声音虽有些虚弱,却沉稳安详,带着安抚人心的蛊惑力,听来宛如神明的低语。
神明啊,对医者而言,真是不靠谱的东西。
“你伤处的剑气非同一般,是何人所为”
“几时起愁大夫也开始关心这些烦扰杂事了”
“知道伤势来历,有助于治疗。”
“便是不知来历,以大夫之能想必亦是无碍的。风回小苑里的人,大夫不也一样不知来历”
“你用了多少人监视我”
“今日之后,便一个也不剩了。”黑暗中又是几声轻咳,“愁大夫,乱捡东西不是好习惯,受人圈养的鸟儿,就应该待在笼子里才对。”
“我是大夫,不是捕鸟的人。”愁未央收拾着针灸器具,“鸟儿长了翅膀,自然要飞,留不住,何不放生不肯放生,被啄伤了手也是活该不是吗”
“大夫为人,总是心善,”黑暗中几声轻笑,“我便卖大夫一个人情。只是躲得了一时,难躲一世,天君无处不在,短暂的恩赐,还请好好珍惜。”
“自由宝贵,谁都会珍惜。雪儿她好吗”
“她过得很好。”
“何时能见”
“大夫,你明知道不是吗”
“唉”
“啊,愁未央你出诊回来了。”
“嗯,剑之初,你们这是”
“某人放生放得太多,惹来棘手的硬茬儿,正准备跑路。”
“慕容情,你伤势无碍了”
“我好得很”
“抱歉,愁未央,连累你也得躲藏。”
“无所谓,搬家而已,你们出力。”
“那是当然。”
“富长贵,出力去。”
“是,少爷。”
剑之初黑线,愁未央黑线。
“看什么看他是我的手下了。谁叫你们没钱雇人”
杀手都是富裕的,某人跑路时,衣服里缝满银票,靴子底垫满金叶子。
慕容情的头顶上金光闪闪五个大字爷是有钱人
“明明收了人辛苦攒的金银财宝,结果半天不到就身无分文,剑之初啊剑之初,你实在是”多金的大少爷夸张的摇头叹气,“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本老板日后开店的时候,给你留一间茅草房,总不至于让你睡大街就是。”
穷人剑之初沉默,次穷人愁未央沉默。
“怎么我不能当大老板”
“能。当然能。”愁未央只觉得世界一下子真实到了奇妙的地步,上一刻还腥风血雨,这一刻便柴米油盐了,“唉,我还是继续行医吧。”
“嗯,待此间事了,我打算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最好是个能看到瀑布的所在。”
“你还隐别告诉我你接着顿顿吃鱼”
“呃,钓鱼挺好的”
“够了”
在心中没有阴霾的人眼里,世界总是如此美丽,如此和平。
很久很久之后,当薄情馆渐渐开始抢占娱乐行业生意份额的时候,一纸便笺放上了风月幽楼老板娘的案头,只写了一句话,八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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