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长安》 相逢相识 第一章 一场拍卖会 端朝贞敬二十三年三月十二日申时初刻,京城长安,钟鸣街,承英馆。 这是端朝建国的第一百八十五个年头。无论外面多么混乱、惊恐、血腥,长安总保持着它的繁华,一如端朝刚建国的时候一样。 天边还有余晖,这里却已经人满为患。 承英馆与其他饭馆、旅店不同,它不只是吃喝消遣的地方,更是整个璧国最大最奢华的拍卖场。在这里拍卖的宝贝,都独一无二、价值连城,甚至连皇宫里都难得一见。所以,如果你不是三代以上的豪门贵族,都不好意思进它的门。 二楼的雅间里,玉带金冠的男人们和珠光宝气的女人们都探出头来,观望着一楼正中阔大的展台。 虽然门外已经天色昏沉,但展台周围灯火通明,斑斓的光辉深深牵动着每个到访者的目光。清新淡雅的百合香、柔软洁净的羊毛毯、雕着瑞兽奇珍的宫灯、绘着国色天香的屏风,无不透着一股银子的气息。 金小酒穿着一身墨色金边长衫,围了一条皂底飞云血玉腰带,侧坐在雅间的围栏上,一条腿毫无形象地挂在围栏的外面,嚣张地、大声地嗑着瓜子,还把瓜子皮随便喷出去,让它们从二楼纷纷扬扬地飘向一楼地面上。 面对不时抛过来的包含了乱七八糟的态度的眼神,金小酒恍若未觉,还肆无忌惮地摇荡着挂在外面的腿,让自己黑得发亮的靴子时隐时现。 那些达官贵人们都在或隐晦或光明正大地猜测着金小酒的身份。 “小爷,”恭敬地站在一边、手捧着一个并不起眼的砚台的游骋怀说,“属下多句嘴,咱们出门的时候,王爷再三叮嘱,不可行事张扬。您为了区区一个旧砚台,就花了一百两银子,是不是……” 游骋怀把剩下的话生生憋了回去,因为金小酒瞥了他一眼,这让他差点没端稳手里的砚台。 等了一会儿,金小酒快失了耐性,下一件拍卖品、也是她最期盼的拍卖品还是没能送出来。这要是放到军营里,她早拿鞭子抽人了。 金小酒是靖边王金豪的女儿。但身为郡主,却从来没有人叫她郡主,因为喊不出口。 她自小在军营长大,七岁就上了战场,九岁就跟着她哥金觞去戈壁滩清扫悍匪,十二岁临危受命,独自跋涉百里去云安城搬救兵,并指挥援军一万人解了常阳州之围,杀退了北狄两万野战军,救了她父王和她哥哥。十五岁那年,她有了自己独立的军队,名叫野狼军。仅容纳了两千人的野狼军在建军之初就敢和北狄野战军正面对抗,取了北狄上将博尔准池的脑袋。 她和长两岁的哥哥金觞并称“靖边双璧”,名声一度高过他们的父王金豪。 也正因为如此,金小酒从来不被称为郡主,而是因了她的“车骑将军”的官职,被世人尊称“金车骑”或“金小爷”。 再过十天就是陛下的五十寿诞,当然是要大肆操办的。金豪在陛下还是赵王的时候,就跟陛下拜了把子,这次当然在受邀之列。 金豪是朝廷中少有的一位异姓王,镇守北疆三十多年。虽然只是郡王爵位,但他卓绝的功勋放在那里,是不允许任何人轻视的。 既然不是京城中的闺阁女子,金小酒自然也没有淑女气质,只剩下草原和大漠上纵横的野性。这么说吧,她若是脾气上来,就是她父王也是扛不住的。 她父王有一把二十多年不离身的宝刀,不知砍了多少人的脑袋,但刀刃上只有一个豁口,是她去年冬天跟她父王对拼时留下的。 这是她第二次来长安,第一次来的时候,她还不到四岁。那时候陛下的第一位皇后薨逝,举国同悲。金小酒就趁着吊唁机会,见识了一下京城的繁华。 这次来承英馆,她是有目的的,她要把一幅叫做《春晓起妆图》的画买走。 一副画轴被簇拥着请了上来,挂在展台上。金小酒眯着眼仔细瞧了瞧,唔,确实是《春晓起妆图》。 《春晓起妆图》最先夺人眼球的是一户半掩的小窗,窗户雕刻的很是精美,依稀能辨认出花鸟鱼虫的图案。窗前坐着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子,正在对镜梳妆。这位美人皮肤白皙自然,像新剥开的鲜荔枝,眉如远山,目若秋波,款款有情。对着这幅画,你仿佛真的能看到美人在顾影自怜,或许你唤她一声,她就能跟你倾诉昨晚的好梦。也许因为这个,小窗外伸进去一枝红杏,送进去三分春意、七分灵气。 图画空白处有一行小字,写的是苏东坡悼念亡妻的词:“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落款是“林墨迟”,有印章为证。 “墨迟”是林延文的字。 若说林延文是谁,在端朝,但凡识文断字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才华冠绝天下的可怜人。 林延文的文章是一绝,无论是寄情山水的《山中杂记》还是针砭时弊的《美芹十二策》,无论是乐府诗还是花间词,都是街头巷尾传诵的名篇;他的书法为一冠,草书、行书、隶书、楷书,都自成一派,受人追捧;他的画作也令人赞叹,皇宫里保存的《江夜独舟》《巫峡踏歌图》《暮野吟笑图》都是他的手笔。他还涉猎兵法谋略、农业水利、医学草药等,且都不是浅尝辄止,非有一番作为才好。 但就是这样一个不世出的奇才,在科举中屡试不第,勉强做了个小官,又因为朝廷小人排挤、上级官员怀疑,被迫四处漂泊。四十岁时独子夭折,四十一岁时妻子病逝。他之后苟延残喘,贫病交加,不得已以卖画为生。 他四十五岁那年,正值亡妻忌日,梦见亡妻在故居梳妆打扮,梦醒之后铺纸作画。 画终—— 人亡…… 如果你仔细看这幅画的落款,还能依稀发现斑驳的黑红色的血点,那已经是十年前的痕迹了,也因了这血痕,这幅画还被称为《泣血图》。 今天,林延文已经故去十年了。金小酒要把他的封笔之作和四散的东西买下来,然后烧掉,权当纪念。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相逢相识 第二章 半路杀出个美男子 《春晓起妆图》甫一展出,就惹得整个承英馆热闹起来。带着两片小黑胡儿的老板开了五十两的价格,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经涨到了四百五十两。 真是天价! “瞎闹!”金小酒小声嘟囔。她现在并不慌张,就像刚刚竞拍林延文的砚台一样。她想,无论价格有多高,她都要把画买下来。她就不信了,她一千两的银子还不够买一幅画的。 价格喊到六百五十两的时候就没劲了,这已经算是这幅画的极限了。金小酒看着没人吵嚷了,高声喊:“七百两!” 七百两!客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虽说林延文是个奇才、全才,但也只是本朝本代的人,去世仅仅十年。就算要收藏书画,也没必要收藏这么一幅近代的作品。要知道,前朝大儒白崇之的大作最近也只拍出了六百两的价格。 联系刚刚金小酒肯花一百两买林延文用过的一块砚台,人们纷纷猜测,这个黑衣少年和林延文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七百两!”老板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容,大声喊出来,他可不管金小酒买画的原因,他在意的是白花花的银子,“还有没有加价的客人?还有没有?” 乱哄哄的大厅里,好半晌,才有个男人的声音弱弱地响起来:“七百二十两……” 不等老板喊价,金小酒高喊:“八百两!” 整个承英馆险些炸开了锅。当然,如果他们知道,金小酒只是想买了画之后烧掉,反应应该更加热烈。 “八百两!还有没有加价的客人?”老板的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若不是大厅里人太多,恐怕他就要给金小酒深鞠一躬了。 “那好!”老板高声喊,“这幅林延文先生的封笔之作《春晓起妆图》就……” “九百两!”一个温润的男子的声音从外面缓缓传进来。 这句话声音虽不大,但造成的震动却不小。人们齐刷刷朝门口的方向望去,连金小酒也丢开了手里的瓜子,撑着身子去看。 从外面并排走进来两个人。 发出声音的是左边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岁左右。这个人身量高挑纤瘦,身着茶色圆领长袍,袍子上绣着几枝疏松的细竹,束着一个玛瑙色的腰带,腰带上挂着一对双鱼翡翠。他面色白皙,眉目清秀,满是书卷气。他环视了一遍大厅之后,把目光锁定在了金小酒的身上。 右面的应该也是也是个年轻男子,只是低着头,相貌看不分明,隐约能看出左边额角有个两寸长的疤痕。 承英馆的老板一惊之后,又是喜上眉梢,小二哥很有眼力,将两个人往楼上迎。 可左边的年轻人摆了摆手,说:“我买完画就走。” 小二哥也不强求,作了个揖,恭敬地退了下去。 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年轻人,金小酒不自觉地用舌尖勾了一下自己的小虎牙:“瞎闹!” 游骋怀暗自缩了一下脖子,他知道小主子有了脾气,却还是硬着头皮劝了一句:“小爷,咱不能斗下去了……” 金小酒哪能善罢甘休,她的眼神钉在两个年轻人身上,伸出右手食指,恶狠狠地喊:“一——千——两——” 大厅里没人说话了。屏住呼吸瞧着双方斗富和斗狠。 左边的年轻人负手而立,笑容淡淡的,说:“一千一百两。” 金小酒只觉得自己气血上涌。她自认为身份高贵、家境殷实——当然,事实也是如此——可她想不到还有人敢跟她作对。曾经敢跟她作对的人都没入了黄沙之中,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两个人有什么不同。 她只带了一千一百两银子,刚刚花去了一百两,已经拼不过对方了。 没了钱还有拳头,她不相信,今天还能输给一个书生。金小酒右手一撑围栏,这就要跳下去跟人比拳头。 游骋怀冒着被她活活抽死的风险将她拉住了。:“难得美人垂问在下贱名,荣幸之至。” 美……人?金小酒被这两个字击中了脑子,一口口水愣是堵在了嗓子眼里。 从小到大,她都是假充男孩子教养的,就是她父王,也称她为“小儿子”,况且她今天故意穿了一身黑色男装,就是不想让人猜出她的身份,可眼前这个白脸书生,明显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看着金小酒半天不答话,年轻人说:“怎么,难道在下猜错了?姑娘难道不是靖边王的掌上明珠?” 金小酒更是发愣,“掌上明珠”这个词,离她太遥远了,就是今天中午,她还和她父王对砍了两百多回合,用暗算的方式赢了她父王,才得到了一千一百两银子。“掌上明珠”这四个字要是被她父王听到,怕是会笑晕过去。 “我……”金小酒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相逢相识 第三章 好眼光 年轻人好像根本不明白金小酒为什么这幅表情,他走近一步,继续赞美道:“郡主果真如传言中一样,英姿勃发,光彩照人。” 金小酒觉得脖子里梗了东西,上不去下不来,憋的她脸上一阵一阵发热,她干咳了两声,说:“你……虽说你眼光不错,呵呵,但是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郡主请吩咐。” “唔,你先说你是谁。” 年轻人答:“在下姓辰,辰醉。” 承英馆里发出了短暂的细小的声音,随即藏了下去。 金小酒一时没想明白是哪个“辰”,她最先想到的是兵部侍郎陈敬轩的那个在国子监读书的儿子。啧啧,京城里的公子们就是有见识,就算没官没品,也很有礼节的嘛。 这样想着,金小酒说:“既然公子也是实在人,那老子……不,我,我跟你商量商量。我大老远过来,就是为了这幅画。你看看哈,比这幅画有名的何其多,何必花那么多银子在这幅画上面?不如让给我如何?” 辰醉虚扶了一礼,说:“君子不夺人所爱,在下原本确实该让把它让给郡主的,可惜,在下与林先生颇有些渊源,买这幅画不为自己,只为完成先生遗愿。” “你和林延文有……渊源?” “他曾是在下的授业恩师。” “咦?我怎么没听他说过?” 辰醉不答,只微笑着看着金小酒。 带着红晕的灯光映在辰醉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他纯黑的眼眸、高挺的鼻梁和红润的嘴唇,呈现出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金小酒自觉见识短浅,从没见过如此顾盼神飞的男子。 “美色误国”,金小酒也不能幸免。她的脑袋里一片混乱,痴看了半晌,才说:“哦,如此啊,那就……算了。” “谢郡主体谅。” “呵呵,好说,好说。那——陈公子,后会有期……” 不等辰醉和飞扬答话,金小酒仓皇遁走,全不顾身后还有个提心吊胆的游骋怀。 望着金小酒的背影,辰醉的笑容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一直沉默的飞扬催促了一句:“辰公子,请快一些,主子还在外面等着呢。” “是……”辰醉颔首说。 金小酒只顾跑路,并没有注意承英馆门外有个大人物,但见多识广的游骋怀注意到了。 承英馆门外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马车里有位公子掀开车帘向外张望,明显是在等人。 这位公子看不出身材,在灯火的掩映下,能看他出头上戴着一只鹰嘴白玉冠,身上穿着一件浅黄色圆领长衫,他的眉眼比较凌厉,鹰钩鼻,薄唇。是个不怒自威的相貌。 纵然有心理准备,游骋怀还是紧张了一下,毕竟在这种地方看到当朝太子,谁也不会心情轻松。 辰醉竟和太子君瑞有私交,恐怕朝廷上要有大事发生了。这件事一定得让靖边王知道。这样想着,游骋怀跟上金小酒。 从承英馆出来,金小酒的精神就不太正常。在游骋怀看来,原本应该为没买到画而生气的金小酒竟然一点儿怒意都没有,不只不怒,好像还有点高兴。 只见她背着手,脚尖胡乱地踢弄着一个小石子,嘴里忘我地吹着哨子,像是军歌,又像是草原的民歌。 金小酒对曲子其实没有概念,她唱歌从不在调上。 几年前有那么一回,打了胜仗,庆功宴上她喝多了酒,非要给大家唱歌。这可吊起了人们的兴趣,底下一阵叫好鼓掌的声音。 就看着金小酒提着一坛子酒,迈着杂乱的步子走到人群中,亮开了嗓子开始唱所谓的民歌,那声音,咋说呢,比狼嚎还难听,调子跑偏了八丈远还有回声。 原本人们还照顾金小酒的面子,强忍着不笑,可唱第一声的时候还能忍住,第二声就忍不住了,金小酒唱到第三声,底下已经笑趴了半数的人。 可金小酒还在忘情地唱着,打了个酒嗝,接着唱。 还是她哥挂不住脸,掰下自己的靴子,一下子投到她身上,吼道:“金小酒,你嚎的是什么玩意儿!” “金觞你吵吵啥?不是你教老子唱的歌吗?!” 在座的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金觞气得脸都黑了,把自己另一只靴子也掰下来,扔过去,骂道:“放屁!老子才没教过你狼嚎!” 金觞虽也是在边关长大,却是个六艺俱全的风雅公子,这一点随了他们的母妃。可金小酒不一样,她随她父王,不喜欢读书,更不喜欢摆弄乐器,除了砍人,没什么爱好。 当初她哥教她吹埙,她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终于把埙吹……碎了。惹得她哥差点疯了。 箫管、笛子、箜篌、琵琶、琴,哪怕是鼓,也不可能在她手底下活过三天。所以她哥说她“光疯祭乐”。 可金小酒就喜欢附庸风雅,其最大的表现,就是吹口哨。开心的时候,她就会胡乱地吹一些不成调子的口哨,完全不把听众的抗议放在心上。 现在金小酒在吹口哨,说明她心情很好。 游骋怀壮着胆子喊:“小爷……” “叫我郡主!”金小酒踢着石子儿说,“你没听见人家怎么叫我吗?瞎闹!” 游骋怀惊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老半天,他才说:“郡……主,您今天还祭奠林先生吗?” 金小酒把小石子用力一踢,踢到被夜色笼罩的墙根里,说:“算了,我还是不折腾那个了。每年我哥都祭奠他,也用不着我,况且我最想找到的东西,这里没有——不过话说回来了,我怎么不知道林延文有徒弟?” “属下也不知道。” 金小酒停住脚步,想了想,说:“我当年见他的时候,他都落魄成那个德行了,一只眼瞎了,一条腿瘸了,瘦成了人干儿,话都说不清楚,简直就是乞丐,谁会要他做师父?你说那个姓陈的,会不会蒙我?” 游骋怀才不敢找死一样的附和她,所以他委婉地说:“林先生跟您只有一面之缘,又去世这么多年了,谁知道他有过什么际遇。再者说了,人家辰公子是什么人物,想拜谁为师会不容易?” “陈公子?他很有名吗?陈敬轩到底有几个儿子?我只记得在国子监读书的那一个。” “您想哪儿去了?”游骋怀说,“他不是兵部侍郎的儿子。人家自己都说了,他是辰丞相的独子辰醉!” “辰醉?”金小酒在心里默念了半晌,终于对号入座。辰醉是谁,天下的士子们可都知道,就算是视为粪土的金小酒,也认识他。 何止是认识,简直是有仇!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相逢相识 第四章 刨根问底 辰醉,字饮之,端朝丞相辰非的爱子,也是去年科举的头名状元,现任龙图阁待制一职,从四品。 原本按照惯例,三品以上官员的子孙是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的,可是辰醉年少得名,才情一度被当朝大儒推崇,甚至有学者称赞说,此子若早生几年,天下就没有我等的座位啦! 也正因为如此,应几位文官的恳求,陛下破格允许他参加科举,并在读完他的答卷之后,亲自点了他的状元名号,之后步步高升,很是意气风发。 他年长金小酒几个月。 金小酒还记得,金榜揭晓之后,监督她背《论语》的哥哥金觞长叹了一声,说:“你们俩真是云泥之别!” 哼,原来今天出门没翻黄历,见到了传说中的“云”! “郡主……”游骋怀看着金小酒脸色变化太快,怯怯地喊。 “叫我小爷!”金小酒恶狠狠地说。 游骋怀抽了自己一巴掌,往后撤了一步:既然惹不起,他还是躲远点为妙。 金小酒大步跨进自家门槛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王府门前却灯火通明,好不热闹。 皇家羽林卫正在一趟一趟地搬运着酒坛子,而将军府的家丁们只能晾在一边看着,一点也插不上手。 靖边王金豪爱酒,尤其是年轻的时候,简直就是个酒鬼。所以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金豪随口就起了个名字,叫金觞,而他的第二个孩子虽然是个女孩儿,也如法炮制,直接起名叫金小酒。 陛下当然也知道靖边王的嗜好,所以每逢赏赐必有酒,且都是宫外难得一见的烈酒。 金小酒抱着双臂,问管家殷叔:“殷叔,我父王在吗?” 老管家笑着说:“王爷刚从宫里回来,跟陛下说了好一会子话,陛下高兴,赏下来好多好酒,咱王爷正在验酒,让老奴在这儿守着。王爷说了,下人们毛躁,手上没个轻重,可别碰坏了坛子才好!” 验酒?是喝酒吧!难道陛下赏赐的酒会兑水不成?真把酒当命根子了! 金小酒“切”了一声,说:“瞎闹!” 金豪坐在大堂上喝得正高兴,就看见女儿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靴子踏在石板上,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声音。他抬了抬眼皮,板着脸说:“不是糟钱去了吗?怎么这副熊样?” 金小酒一屁股坐在金豪旁边的椅子上,左腿自然地垂着,右腿蹬在椅子边沿上,还把右臂搭在右腿的膝盖上,叹了口气,说:“钱没花出去!” “啥意思?人家承英馆今天没开门?” “开门了,但是没买下来。” 金豪一脸鄙视:“一千一百两银子,愣买不了一幅画,笨死你算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金小酒一口闷气还没吐出来,正好往亲爹身上发,“你整天就会喝酒吹牛!瞧你抠的,就给一千多两银子,够干什么的!堂堂一个王爷,拿点钱出来还推三阻四地不痛快,现在好了,丢人了吧?” “你这么一说,老子还真好奇了,到底那幅破画被谁买了?” “辰醉!辰丞相的儿子辰醉!”现在金小酒提起这个人就来气。 金豪对辰醉的了解并不比金小酒多,只知道是个有学问的孩子,很受他儿子追捧。他正想多问两句,就看见游骋怀站在大厅外面,应该是有话要说,只是鉴于金小酒在场,没有进来。 金豪虽是武将,但并不是不涉世故的莽夫,他对朝堂上的事也很通透,只是他不想让女儿卷进这浑浊的朝堂争斗当中来,所以他说:“嗨,谁想买就买了吧,多大点事儿!算了,银子你先收着,保不准什么时候还能见着林延文别的画。刚你母妃来信了,问你有没有惹事,你去回她吧。” 金小酒噘着嘴说:“让我回信?我大字认不了一箩筐,回什么信!得了,我还是让游骋怀替我写吧。” 金豪一拍桌子,说:“小游是你大哥的左膀右臂,怎么能由着你欺负!去,自己写去,不会写的字画圈!” 金小酒憋着气站起来,说:“我这笨脑子还不是随了你?你不是也认不得几个字?瞎闹!哼!” 金豪对这个暴脾气又一根筋的女儿毫无办法,任由着她张牙舞爪地窜到后院去了。 游骋怀走了进来。 金豪放下酒壶,说:“怎么?遇见什么事了吗?” “是,”游骋怀说,“属下虽然还没想明白,但觉得王爷应该知道。” “关于辰醉?” “是。今天晚上,辰公子用一千一百两银子赢了小爷,买下了画,还找了个林先生是他的恩师的借口。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王爷您不知道,跟在辰公子身边的,是太子府的侍卫飞扬,而太子殿下,就在承英馆门外等着他们。” 金豪粗黑的眉毛皱了皱:“你是说,辰丞相已经和太子勾搭上了?” “尚不能完全确定,但可能性非常大,否则他也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这么光明正大地跟太子来往。” “辰非这只老狐狸,一直声称置身事外,到头来还是打了自己的脸。现在好了,朝堂上至少分了两拨人出来,有陛下受的!” 沉默了片刻,游骋怀又说:“王爷,有件事属下一直想不明白。” “都是自家人,你尽管问。” 游骋怀作了个揖,说:“这么多年,无论朝廷上有大事还是小事,从来都是世子替您出面,这次陛下寿辰,为什么指名让小爷参加呢?照理说,咱小爷不是一般的京城女子,跟京城的浮华气格格不入,其中会不会有什么深意?” “你想说什么?” “现在朝廷外面匪患四起,朝廷内部又勾心斗角的,几位皇子十分不安分。这么个时候把您和小爷请进京城,会不会……” “嗯?” “属下斗胆猜测,就算陛下没有明确的结亲的想法,也难保各位皇子不打小爷的主意,毕竟,陛下的几位皇子都年少,且除了太子,还都没有正妃。” 金豪好半天没有接话。 大厅里面的屏风后,金小酒抱着双臂耐心地等着她父王的回话。她也想知道答案。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 相逢相识 第五章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长安城外是什么景象,金豪比游骋怀清楚。 大端朝的第十一位皇帝君旸在位的二十三年里,除了玩乐享受,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他一共建造了三处行宫,每一座都恢宏浩大,并广泛征集奇珍异宝和飞禽猛兽,大肆搜集各地美人,充实这三座宫殿。他三次南巡,两征高丽,无数次镇压百姓起义。 实在热闹啊! 与此相对的,在贞敬十一年的川渝地震和贞敬十九年的吴越大旱时,朝廷却安静地出奇,不开仓放粮,不防治疫病,不派兵搜救,只有在最后出现起义的时候,派附近驻扎的军队剿灭。不知道算幸运还是不幸,起义军均被镇压,贞敬的年号安安稳稳地存在着。 如今,赋税沉重,流民滋生,盗匪横行。冀州、兖州、燕州、豫州、并州等地接连出现义军,且每一个都规模庞大,难以尽数剿灭。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君旸要做寿,将各位亲王、郡王召集入京,尤其指名道姓地让金小酒和珉国公龙隐的女儿龙缘瑯进京。 除了是用和亲的方式拉拢藩王以外,金豪想不出其他的原因。 既然如此,陛下想把金小酒指给谁呢?燕王?魏王?总不会是太子吧…… 金小酒一身野性,哪里是做妃子的料? 金豪叹了口气,说:“小游啊,这么明显的事,本王怎么能看不出来呢?就算是小酒,应该也是明白的。” “王爷作何打算呢?” 金豪将自己结实的后背靠在椅背上,说:“龙隐还没进京,还不能轻举妄动。” “您还要等下去吗?您也知道,珉国公这次恐怕……” 游骋怀没能把话说完,因为金豪看了他一眼。 金豪怎么会不了解龙隐呢? 其实珉国公龙隐常年驻守晋阳,说起来,应该比金豪到的早。原本以金豪的主意,等见到了龙隐,再从长计议,毕竟,龙隐的地位比他高。 但最先得到旨意的龙隐迟迟没有到达京城,理由是摔伤了腿。 河南河北一带起义军一茬接着一茬地出现。有个叫李功海的人拉了一支队伍很快兴盛,接连吞并了附近的小股势力,成为此间最大的起义队伍。 龙隐响应朝廷命令,率军堵截李功海,却不知道为何从马上摔了下去,似乎伤的不轻,现在由他的大儿子接替他的位置继续执行堵截任务,而他自己,则接连上书,说腿伤严重,请求朝廷将进京的日子放宽几日。 今天金豪受召进宫,也是因为这件事。 金豪说:“我靖边王府远离朝堂,与珉国公府更没什么深交,所以,一切的流言蜚语,都不能从靖边王府传出去,若是闹开了,唇亡齿寒,咱们都吃不了好果子。” “是,属下记住了。”游骋怀低着头说。 “今天陛下召我进宫,问我对珉国公府的看法——我怎么敢有看法?所以我说,珉国公世代忠良,与皇族是血亲,是不会对朝廷不利的。陛下心情还算不错,没接着问。哎,龙隐若是能平安进京,这事也就罢了,否则,咱们家就得是第一个遭殃的。” “可是,您难道真舍得让咱小爷踏进皇家的门?” 金豪长长的叹了一声,说:“我若真舍得,还用等到现在吗?要不……” “怎样?” 金豪站起来,踱了几步,对游骋怀说:“这样吧,你给珉国公府的二公子龙承涵写一封信,探探他的口风。” “龙二公子?为什么不是大公子?属下记得龙家大公子很有威望的。” “甭管,就给二公子写信!” 偷听了半天墙角的金小酒踏上了通往后院的路,嘴里嘟囔着:“龙二公子啊……嗯,不是个瞎闹的人。” 靖边王的爵位传到金豪这里,只是第二代,而珉国公的爵位已经传了四代。 珉国公龙隐与当今圣上是表兄弟,他的母亲是先皇后的胞妹,自己又娶了泰安长公主为王妃,是除了金豪之外唯一一位异姓王。 龙隐给外人的感觉一直是规规矩矩、不涉朝政的,最大的特点就是懦弱怕老婆。只要泰安长公主说东,他就绝不敢说西。 其最有名的,就是某一年冬天,长公主搜到了他藏的十几两私房银子,好一番羞辱,并将他赶出了家,而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抱着一条被子,在家门口冻了三天,下人们偷偷给他一碗热水,他都不敢喝,唯恐被长公主看见,又是一场风波。 这个笑话传的全天下都知道,传说君旸听到这件事后,再也不当众耻笑中侍大夫裴大人了,因为裴大人当初是因为纳妾被夫人赶出来的,而龙隐,连纳妾的念头都不敢动。 不过令人羡慕的是,龙隐膝下的三个儿子很是出色,都是能文能武的少年英豪。长子和次子金豪都见过,行动有礼,谈吐有矩,聪慧敏锐,高情重义,很有江湖侠气。 若说这两位公子有什么不同,就是大公子温润内敛,二公子锋芒毕露,潇洒不羁,十分耀眼。 两年多以前,君旸再次对高丽用兵,由于朝廷军队难以马上集结完毕,所以向各位藩王、元帅和将军借兵。 朝廷借兵,还没有说明具体的数目,将军们也就罢了,藩王们的心里十分忐忑,想着借多了会被怀疑拥兵自重,借少了又显得藐视皇威,正是左右为难。 于是龙隐就派了长子龙承瑾和次子龙承涵快马加鞭赶到常阳,向金豪询问对策。 当时金豪也没什么主意,只回答说,北境能征集起来的闲置军队有七万左右,陛下若用,拿去就是了。 大公子承瑾默默无言,二公子承涵的脸上却带出了笑意。 以金豪沉淀多年的敏锐的洞察力,马上就能看出,龙承涵的笑并不善意,那是冷笑。 金豪不是能随便容人的人,毕竟近三十年的戎马生涯,他自有气魄,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后辈。金豪不满地问:“二公子难道有话要说?” 金豪这样说,站在一边的金觞和金小酒也就注意到了龙承涵的表情变化。金觞还算沉得住气,可金小酒比她父王火气还爆,保不齐眼前这位长得还不错的小公子某一句话说错了甚至语调失了常态,就被金小酒揍得丢去两颗门牙。爱你中文网小说阅读_www.20zw.com